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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伏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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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伏天

有入廠第一天扛水泥的慘痛經歷打底,後面的活兒都很稀松平常,雖然中間又扛過幾次水泥,但像根野草一樣,楊詠晴很快就都適應了。

不知不覺間來廠裏已經一月有餘,楊詠晴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裏,雖說幹活兒的時候時常灰頭土臉,可大家都如此,也顯不出自己更狼狽,而且下班後能痛痛快快地沖個熱水澡,換上幹凈的衣服,這在家裏想也不敢想。

尤其是廠裏食堂管飯,能吃飽,她明顯感覺自己胖了不少,先前的衣服有些扣子都扣不上啦。

廠裏上班時間一共是8個小時,下班後時間歸自己所有,她完全可以什麽都不做,不像在家裏跟個陀螺一樣,不是忙莊稼活兒就是在家做家務,沒有閑下來的時候。

現在下班後沒事兒做,她躺在床上,反而覺得哪兒哪兒都變扭。

偶然有一次,胖嬸兒她們織毛衣,有個翻花的樣式怎麽都弄不好,和高嬸兒兩人討論研究半天,楊詠晴端著臉盆路過,看一眼,立馬看出問題所在,順手指點一二。

她家裏窮,買不起毛衣毛褲、圍巾襪子,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會織毛衣了,記得十歲那年第一次給母親織塊綠色頭巾,母親一戴很多年,上面滿是破洞還舍不得扔。

無意間幫她們一次,後來每每有織毛衣、裁衣服的活兒都會請楊詠晴幫忙一二,當然也不會白讓她幫忙,給她打的飯菜總是比旁人瓷實。

楊詠晴撿她們做衣服時剩下的針頭線腦,縫幾個小娃娃,款式新穎出奇,活靈活現,用旁人的話來說“就跟活得一樣”,可把胖嬸兒的小孫女樂壞了,捧在懷裏簡直愛不釋手。

有了這些小手藝的加持,雖然楊詠晴仍不常參與她們的談話中,但胖嬸兒和高嬸兒對她的態度明顯好太多了。

反倒是謝萍,近日來一直悶悶不樂,時常請假不去上班,惹得胖嬸兒甩臉子、指桑罵槐,什麽“懶鬼啊”、“吃白食啊”、“作妖啊”……

要不是楊詠晴更加賣力地做些小玩意哄胖嬸兒孫女玩,或者是幹脆直接上手幫她們織毛衣,恐怕謝萍的日子更加難過。

當下正值農歷六月份,酷暑難當,楊詠晴一覺醒來,發現自己一身的汗,她穿好衣服端上臉盆,準備去井邊洗漱。

宿舍其他人都已醒來,各自忙碌,見上鋪謝萍還睡得正香,楊詠晴拍拍她的床板,“醒醒,該起床了,一會兒要上班了。”

連叫幾聲,上鋪才有點動靜,謝萍艱難地睜開眼睛,很快又閉上,她將被單往上拉了拉,蓋住臉,“幹嘛呀,我還沒睡醒呢。昨晚兒天太熱,我大半夜才睡著,呵……”

邊說邊伸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,完全印證了她所言非虛。

楊詠晴一擡頭發現胖嬸兒站在床邊,正朝這邊擠眉酸眼,嘴裏氣鼓鼓地,顯然是很不滿謝萍的做法。

為防她向謝萍發難,楊詠晴忙說:“那你再小睡一下,待會兒立刻起床啊。”

床上的人含糊不清地“嗯”了一聲,楊詠晴端著臉盆走出去,她看見胖嬸兒的臉色果然沒那麽難看了。

誰知等她從外邊洗漱回來,見謝萍還躺著沒動,於是又拍了拍床鋪,“醒醒,快醒醒,再不起來真要遲到了。”

“遲到就遲到唄,有什麽嘛,不就是扣那一毛錢嘛,隨便。”

楊詠晴一時無話,她在乎上班,掙那三瓜兩棗錢,可別人不在乎,她能說什麽。

“那……那你也不去上班了嗎?”

“不去了。”

謝萍探下頭來,“你幫我請個假,就說我身體不舒服……”

她有自己的考量,現在正是三伏天,簡直能熱死人,坐著不動都能出一身的汗,何況還要不停地幹活兒呢。廠區裏面都是水泥,沒法開風扇,簡直跟個大火罐一樣,又悶又熱又臟又累,簡直活不下去。

她打算這段時間多請假,等出了三伏天,天涼快些,自己再勤快點,好好上班。

誰知這時,門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,胖嬸兒怒氣沖沖地走進來,“幹啥呢,還不起?!都像你一樣天天請假,廠子還開不開了,飯還吃不吃了?”

“我……”

謝萍半坐起身,眼裏噙了點畏懼和委屈,“我真的是身體不舒服,胖嬸兒,你讓我請一天假吧,我來……那個了。”

“啊,哪個?”

胖嬸兒疑惑不明,這時一旁的高嬸兒附在她耳邊嘀咕兩句。

“啥?月事!”

胖嬸兒聽了不知是想氣還是想笑,她緊閉嘴巴,臉上的肉一抖一抖,憋了半天,嚷嚷起來:“你他娘的是來月事,又不是來月子,想當年老娘生完孩子三天就下地幹活兒,屁事兒沒有。趕緊地,麻溜起床,今天要是看不見你上班,以後你就沒班可上了。”

說完和高嬸兒兩人轉身走了,沒一會兒,外面爆□□潮般的狂笑,楊詠晴走出去見胖嬸兒和高嬸兒兩人笑得前仰後合,都拍上大腿了,“哈哈哈……來月事?哈哈哈……俺的娘嘞,俺眼淚都憋不住,笑出來了,哈哈哈……”

真是難為她兩人剛才辛苦忍半天。

楊詠晴回頭,見謝萍小臉氣得通紅,她一把扯開身上被單從床上起來,恨聲道:“起就起,哼,要不是為了大煒,我會留下來,受她閑氣?哼,她還真以為扛水泥是多好的工作,是香餑餑人人都上搶著要?”

末了,還不解氣,她一手叉腰,沖外面嚷嚷,“知不知道我媽天天來信,催我回去,她還真以為我稀罕這破工作?”

憤憤難平地發洩完一腔怒氣,謝萍才慢騰騰地去梳洗,楊詠晴心焦,不時看向桌上鬧鐘,但也沒好多說什麽,好不容易等對方全部弄好,才著急催她。

遠遠地看見四個男生等在廠區外,楊詠晴也不管謝萍願不願意,拉著她趕緊跑過去,代佳煒和周遠手上各拿了一份早餐,一個遞給謝萍,一個遞給自己,周發和王二勝則無聊地踢腳下小石子。

“這鬼天氣,怎麽這麽熱?”

謝萍伸手抹掉自己臉上汗珠,扭頭沖楊詠晴說:“你拉我跑得太快,看,一身的汗,還沒到上班時間呢,那麽著急幹嘛?!”

她本也沒什麽惡意,只不過天熱人躁,口氣不自覺煩了些,聽著像是在責備。

周遠一聽,當即不樂意了,“說什麽呢你,大家夥兒等你半天了,你可倒好,一點兒自覺都沒有,還好意思說別人?!”

他人長得高大,聲音從胸腔發出,像是在敲鑼打鼓,瞪著倆大眼珠子,氣勢驚人。

謝萍不自覺地半低下頭,癟著嘴巴,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。

還好,上班鈴聲及時響起,楊詠晴扯一下周遠的衣袖,他“哼”一聲,扭頭大跨步走進廠區,周發和王二勝緊緊跟在身後。

此情此景,楊詠晴也不知該說些什麽,她只能低頭匆匆往廠區裏走,臨到門口時,她特意回頭看一眼,見謝萍動不動甩開代佳煒要拉她衣袖的手,早餐也不肯接,一個人氣沖沖地往前走。

那一刻,她真替代佳煒不值,謝萍配不上他的愛。

悠長的鈴聲落下之前,他們六個人總算是齊刷刷進了廠區的門,盡管胖嬸兒瞅著謝萍,像要把她吃掉一樣,可也不得不讓她在簽到本上寫名字,畢竟人家沒遲到呢。

三伏天真不是吹的,真能熱死人,廠區裏悶熱難當,所有人都有氣無力,大家疲累機械地幹活兒,全靠一口氣在支撐。

楊詠晴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停下來,取下脖子上的毛巾,用力絞幹裏面的汗水,然後擦拭額頭上始終沒幹過的汗水。還沒中午呢,就這麽熱,難以想象待會兒到了大中午,該怎麽辦?

她將毛巾重新掛在脖子上,然後撐好袋子,卻遲遲不見有石灰倒進來,擡頭看,發現跟自己搭班的男人,頭抵在手扶的木鍁上,一動不動。

這個男人名叫王兵,四十出頭,楊詠晴見他臉色發白,身體還似有輕微地發抖搖晃,忙問:“王大哥,你怎麽了?”

那人擡頭,睜開眼睛,沖楊詠晴笑了笑,“沒事兒,沒事兒,熱的。”

雖然語氣有些虛弱,但看著還算正常,楊詠晴稍微放心一些,她想了下,說:“先換我來鏟石灰,你來撐袋子,等下一個歇班,咱們再換過來。”

鏟石灰活兒重,要一直不停地用木鍁將石灰鏟起來,裝進袋子裏,不像撐袋子只站著不動就好。

一般兩兩搭班,都是輪換著一個鏟一個撐,要是搭班裏有女的,一般默認的就是男的鏟,女的撐。

不過楊詠晴並不願意利用性別多占點便宜,反正她能幹得動,又有力氣,不想讓別人吃虧,於是提出像正常兩個男人搭班那樣,一對一換著來。

起先同她搭班的王兵死活不同意,他咋能讓一個看著瘦巴巴,沒幾兩重的小姑娘鏟石灰,自己撐袋子,傳出去還不得讓人笑掉大牙,後來見人小姑娘執意如此,而且也的確是個幹活兒的好手,不比自己差,這才勉強同意輪換幹活兒。

為此,他從沒開過楊詠晴的玩笑話,也拒絕讓別人開自己搭班的玩笑話。

盡管,開搭班玩笑,尤其搭班是女的,開玩笑更是稀松平常。

王兵擺擺手,“不用換……我沒事兒,剛才只是有點眼花。”

見他說話神情都還算正常,楊詠晴也就不再堅持,兩人繼續幹活兒。

哪知還沒過一分鐘,她眼睜睜地看到王兵如一個被推倒的雕塑般,直直往後摔在地上。更糟糕的是,他額頭不幸磕在傳送帶機器的齒輪邊上,頓時鮮血直流。

廠裏一下子炸開鍋了,所有人都扔下手裏的活兒,圍過來,嚷嚷:“哎呀,死人了,死人了……”

叫聲此起彼伏,將倒地的王兵圍得水洩不通,楊詠晴被波及,也被人群死死圍在裏面。

她走到王兵身邊,見他臉頰潮紅,嘴唇發青,身體還一直發抖,用手探了下他額頭,驚人地燙,聯想到以前在家幹農活兒時父親也曾出現過這種情況,當即猜測他很可能是中暑了,忙朝人群大喊:“快散開!快散開!他中暑了,找水來,找扇子!要降溫,要通風……”

她喊得聲嘶力竭,哪知圍觀人群根本不以為意,有的在那兒嘻嘻哈哈看熱鬧,有的在對她指指點點,還有的說得趕緊叫廠領導過來……總之依然是圍得水洩不通。

這時,只聽“哐當”一聲巨響,眾人紛紛後退幾步,只見周遠站在一個高凳子上,下面是一地的酒瓶碎片,“你們他媽的沒聽見我妹說話嗎?都給老子散開,人命關天的事兒,你們他媽的還看什麽熱鬧?都滾開!”

說完跳下凳子,操起一塊酒瓶頭部碎片,指向圍觀的人,那些人立刻紛紛後退,總算讓開一個缺口。這時代佳煒端一大盆清水,還不忘拿一個大蒲扇,從缺口處艱難地擠進來。

周發和王二勝跟在身後,手裏拿一個大瓷碗,裏面裝的是清水。

楊詠晴將毛巾放水盆裏弄濕,絞半幹後,由楊詠晴指導,代佳煒為躺在地上的男人擦拭額頭、胳膊、肚子、小腿等處,她在一旁賣力扇風,以求空氣能多流通一些。

約摸幾分鐘後,倒地的男人看著緩和了些,呼吸不再那麽急促。

圍觀的人群又是一陣騷動,大家開始嘖嘖稱奇,“哎,好了好了,又活過來了……”

周遠仍像個鬥志昂揚的公雞一樣,瞪著溜圓的大眼睛,手持碎片,以防人群再次圍上來,然而意外的是,突然人群自動閃出一條路,楊詠晴心中納罕,剛一擡頭,迎面撞上劉廠長冰冷的目光,她當即石化,如墜冰窟,感覺不到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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